“我拍戈尔巴乔夫辞职,是一个意外”
早报:1992年,你用镜头记录了戈尔巴乔夫辞职和苏联解体的历史性时刻,你也凭借这张照片获得普利策奖,这是否要归功于幸运?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位摄影记者在场。
刘香成:当年,我结束了北京的工作回到洛杉矶,我跟美联社社长说,你答应我从北京回来之后,2年后能派我出去。那个时候甘地夫人刚刚被刺杀,他就问我愿不愿去印度。我很高兴地说好。我又要出国的消息,连洛杉矶分社社长也知道。当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,我在暗房洗图片,其他美国记者跑到暗房跟我聊天。他们对我说,刘香成你疯了,所有美国记者的梦想就是来南加州,你好不容易从北京调回洛杉矶,你现在居然要去印度?他们感觉这有点不可理喻。
我拍戈尔巴乔夫辞职,是一个意外。我进克里姆林宫的时候,还不知道演讲完了苏联会解体。我只是人缘不错,人家(CNN)去采访,拉着我也去,于是我糊里糊涂地走进去。当然我也是有作为的,不是人家说不准拍就不拍,那是给了你机会也丢了。机会,在这个故事中,扮演一个重要角色。
当年西方记者要有苏联外交部发的摄影签证,是很难的。当年我去苏联的第一个月,《新闻周刊》有个记者叫彼特·特尼,他就常年有这个签证,他有事情就从巴黎飞到莫斯科。但他说喜欢巴黎,从来不住在苏联。我记得,有一次在一位美国外交官家里吃饭,那位彼特对我说,希望有机会来苏联居住一段时间。我说话很冲,我说,“彼特,等你做决定的时候,那就晚了。”过了几天,苏联就解体了。等他和弟弟再次出现的时候,苏联已经不存在了。可他有这个签证已经五六年了,他就是不愿意去。
我对苏联的兴趣,是因为我当年在北京的时候,遇到很多优秀的美国记者,我发现他们大部分都去过苏联。然后他们对我说,中国这个制度都是抄袭苏联的。我要知道中国制度为什么这样,我要知道一个解释。在我的思想里面觉得,这很有意思,有机会我一定要去苏联。有一次和美联社社长在一起,随口说想去苏联。过了段日子,他对我说,你还敢不敢去苏联。这样机会就来了。那个时候,我才在韩国不到一年,然后又把韩国家里的所有东西重新打包装箱运到德国,用卡车再运到莫斯科。
“现在的摄影师没有时间,也没有条件去生活”
早报:一张照片背后的生命力和价值在哪里?
刘香成:我的老师基恩·米利是一个有着19、20世纪传统的欧洲人。用图片说故事,首先在德国柏林开始,然后转到法国、伦敦、美国。《生活》创办的时候,头一批吸收的就是这些欧洲摄影记者,包括卡帕两兄弟、布列松,他们不会有什么是新闻这样的问题,他们更多带着人文关怀。你看布列松拍法国的图片,那才叫真正的好,相对而言他在中国的作品不怎么样。只是中国人好奇,中国的形象在布列松那里呈现了。
这批欧洲人,带有很浓厚的人文主义关怀拿相机看世界。在我跟基恩的九个月里,他轻轻松松地用这种传统影响了我。当年所有那些玛格南图片社的记者也不知道到底要拍什么,什么才是新闻摄影,他们出门的时候也是受杂志委托去拍图。那个时候杂志有钱,比如《时代》,他们会对我说,刘香成你去印度,在那里住上四年,跟他们一起朝圣、喝茶,这不是四天四个礼拜的事情。每次出去工作,要把自己所有的行李、器材装箱,运到另外一个国家,自己的孩子在那里上学。所以,我的图片没有很强的新闻感,但确确实实我又是做了不少新闻摄影。可这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,现在所有大报大杂志社都在裁人,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条件呢?但那个摄影的人文时代一去不回了,我是那个时代最后的传承者。
这就是图片背后的价值,带着自己的审美、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来拍那些图片。
早报:所以,这也是我们常说的,摄影器材和技术越来越高,图片越来越多,但好的片子还是几十年前的。
刘香成:这是因为,现在的摄影师没有时间,也没有条件去生活。布列松不大愿意接受采访,但有一篇纽约时报上的专访,他这样解释决定性瞬间:你的眼睛跟你的思想和快门在同一条线上出现的时候,才会出现决定性瞬间。当年我在北京工作了四五年,我对生活的细节非常感兴趣,但当时很多西方摄影师觉得没什么意思,这比去人民大会堂照国家领导人来说真是小儿科。但这个东西其实有它的生命力,要记录一个时代瞬间。
“中国摄影师自己画圈圈把自己放在里面”
早报:之前看一组你在1980年代初前后的作品,你的照片中的中国呈现出和其他西方摄影师很不同的地方,比如你不会刻意去捕捉那些乖张的政治行为片段。
刘香成:我的图片跟他们不一样的原因之一是,我是中国人,我对这个土地和上面的人感情不一样,而美国人的教育给我的是独立的思考,我就是这种情况下来到中国。那个时代的日常生活里有很多政治信息在里面。我的图片其实是图片的政治报道,虽然是日常生活。所以我的图片都是人与人的感情对话,独特的一面是中国,是我中国人的感情。
早报:说起相机,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刘香成:在许多采访中都说不想谈相机,因为一想到相机,就会把它跟其他器材联系在一起,卫星电话、暗房、三脚架、放大机等等,一出门就是70公斤重,还要搬家。人家问我,还照不照相,我当然在照相,就是我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在照相,看这个世界。
早报:你怎么看中国年轻摄影师?
刘香成:中国人很喜欢给自己设个框框,比如摄影师,他们一会儿会说今天我要做观念摄影,明天要做纪实摄影,后天是新闻摄影,这是对他们最大的约束。这是我遇到的中国摄影师最大的问题,他们自己画个圈圈把自己放在里面。